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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峡背橙客:你在电商平台剁手,这群老人在山里当背脚

  • 来源:互联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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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1-05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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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德麟

蔡祖胜的儿子时常会想起,父亲早年出去卖橘子的那段日子。

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天起,他每天都会走大概5公里的山路到长江边,因为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,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站在江边等。

在那个连小灵通都没有的时代,人离开了江边,就像淡水流进了大海。

在古道上负重前行的背脚

八十年代,蔡祖胜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三棵红橘树。在那个大米只卖几毛钱一斤的年代,一斤橘子可以换三斤大米。

蔡祖胜的竹筐里装了140多斤橙子

通过和江边的二道贩子交易,三棵红橘树每年可以给蔡祖胜增加800多块钱的收入。

农户和二道贩子间关系微妙,双方相互依存也相互算计。个别二道贩子会在前期草草选果,等采摘完成后再吹毛求疵,恶意压价。果面不干净、果子大小不统一都能成为压价的理由。

这种摩擦有时会剑拔弩张。

传言中,早年间二道贩子曾拿着麻醉枪和拿着火铳的农户对峙。人可以耗下去,但果子等不起,不卖就只能烂在山里。大多数情况下,农户不得不妥协。

曾经有个比较“冲”的农户,因为不想便宜了二道贩子,一气之下把果子都扔进了长江里。

67岁的蔡祖胜告诉我,在三峡大坝修建之前,位于半山腰的桂垭村还没通公路,从蔡家到江边只有那条山路。

那是古时候背盐的必经之路,也是大山的唯一出口。不论当官,还是中举,都得和寻常百姓一样,双手扣在岩缝里,踩着山崖上凿出来的不规则石阶,挪着“一字脚”趟过悬崖边的三道急弯。

背,是效率最高的搬运方法。

时间是模糊的,只要太阳升起,能看清楚脚下的路,就会有拿着“打杵子”、背着竹筐的秭归人奔走于山河之间,一天只能往返两次,一次最多负重七十多公斤。

拿着“打杵子”的背脚,树上的橙子都装进了竹筐里

“打杵子”:类似于T字型登山杖

日升月落,风晴雨雪,山不动,人不绝。

竹筐里装过油菜、玉米和小麦,也装过橘子和脐橙。一位住在高海拔地区的大姐告诉我,她年轻时还见过竹筐里装着一头活猪。

竹筐没有盖,绳子绑不住零散的农作物,偶尔几颗油菜或果子从竹筐里滑落,掉进身后的长江支流里。

不能回头看,否则人也会跟着摔下去。

这群用肉体搬运货物的人,在当地俗称为背脚(jió)。他们是山里的农户,迫于生计,必须把自家的东西背出大山,别家忙不过来时他们也会帮忙,本质上是一种劳力互助。

走累了就把手里的“打杵子”撑在竹筐下,原地歇个两分钟继续走,背脚们把这种短暂的休息称为“打杵”,休息一次算“打一杵”。

“打杵”的时候,肩膀依然会受到压迫

“打杵”时,肩上依旧背着高过身体的竹筐和重物,无法仰头喝水,只能和周遭的树一样,原地感受山间的风,前倾的身体像被压弯的麦穗,摇晃却又不松不紧地戳在了土壤里。

蔡祖胜记得,那条路还在时,他要打好几十杵,才能走到长江边。

外人眼中长江沿岸的山水风光,于蔡祖胜而言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树和走不完的路。唯一不同的是,后来长江上修了大坝,来往的船只变多了,渡轮反成了他眼中的风景。

秭归的老人们见过无数次长江上的渡轮,但他们中的大多数,只是背着竹筐继续走,从未离开过脚下世代耕种的土地。

背脚在山里能看到逐渐离他们远去的渡轮

走出大山的背脚,回到大山的背橙客

九十年代,蔡祖胜响应政府号召,在自家地里大规模种植橙树。同时,他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:绕过二道贩子,把果子背到更远的地方去。

站在高处向下望,背脚身后的竹筐也像一艘在树海里穿行的渡轮

五六百斤橘子背出大山后,蔡祖胜花210块钱雇了一辆农用小卡车去了宜昌,用他的话来说就是:“果农进市场,什么都不懂。”宜昌农贸市场里的丛林法则,并不欢迎远道而来的蔡祖胜,他只能听别人的安排去指定的地方摆摊,但因为面生没人敢买他的橘子。

他在宜昌待了个把星期,一个橘子都没卖出去。然后他又辗转到当阳,求助于一位卖肉的亲戚。他大概是唯一一个,在当阳肉铺里卖橘子的秭归人。通过亲戚的熟客,那五六百斤橘子总算是卖光了。

结果最后一算,卖橘子赚来的钱,只是刚好够来回的各种花销,还欠下了不少人情债。

从那以后,蔡祖胜再也没有动过出去卖东西的念头,一度去了外省当搬运工,“其实还是背脚”,蔡祖胜说。

家里的地交给了妻子打理,等着刚种下的橙树抽枝展叶。

橙树第一次开花结果需要八年,之后每一年都能从橙树上摘下果子卖钱。用当地人的话来说,橙子就像自己不会说话但会赚钱的儿子一样。

包括蔡祖胜在内,第一批种橙子的人收入增加了,越来越多的秭归人把地里的油菜、玉米和小麦换成了橙树。橙子,成为了背脚们竹筐里的常客。

三峡工程给秭归带来了很多新事物,比如99年山里通的公路,在江边修的抽水泵,以及三峡移民。

公路让农户们能在自家门口和二道贩子进行交易,蔡祖胜打几十杵才能从山腰走到江边的日子成了历史。抽水泵提高了农户们的灌溉效率,桂垭村几乎所有土地都种上了橙子树。

现在把橙子背下山就可以直接装车运走

每到收橙子的季节,农户都会像过年吃杀猪饭一样,在自家院子里置办酒席犒劳背脚,人多时,能坐下十几个人的桌子,每家能摆三四桌。

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背橙子的外地人,给背脚们起了一个非常“不秭归”的名字:背橙客。

在背橙客这个庞大的群体里,有本地的背脚、高海拔地区种不了橙子的农户,以及后来的三峡移民。

53岁的向先宽,在低于三峡水位线的青滩生活了四十多年,从爷爷辈开始就种橙为生,2008年来到秭归定居。

向先宽在回忆移民之前的日子

他告诉我,现在背橙按距离和重量算钱。离公路近的地方,一毛五一斤,最远的地方可以算到三毛钱一斤。

一筐橙子大概140斤重,相当于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。

我亲自试了一下,勉强能背着一筐装满的橙子站起来,但当我想往前迈步的时候,却发现重心就像一把即将散开的筷子,不知会先从哪个方向开始坍塌。

而背橙客需要背着同样的重量,在只有一个巴掌宽的石阶或是长满青苔的山地里穿行。

石阶和我的巴掌差不多一样宽,有的地方连石阶都没有

现在还在背橙子的蔡祖胜说,最多的一天他一共背了大概2000多斤橙子。

和老当益壮的蔡祖胜不同,向先宽在四五年前患上了类风湿,双腿都动过手术,从那以后家里的地一直都靠妻子打理。

而妻子之后却被确诊为乳腺癌晚期,我采访他时,他的妻子正在宜昌市的医院里接受治疗。

由于自家的地无人打理,今年下半年也很难靠橙子得到多少收入,他不知道妻子的病还需要多少钱。他告诉我当年搬家的时候,他把妻子出嫁时带来的木制家具都搬到了秭归,可惜有些地方磕破了,不好看了。

向先宽说,他只是一个不懂什么知识的种田人,只知道大坝修好后对全国人民都有好处。当年他也是自愿离开了青滩。

只是偶尔,他还会是想起,在青滩旁的长江河道里,有一块水位下降时才能看到的天然小石梁,他经常和儿时的玩伴一起在那游泳。

“现在雇人都不好雇了。”向先宽告诉我,他们这一代背脚已经老了。

向先宽移民后建的两层小楼,现在只有他自己住

在秭归种脐橙的航海员

长江边的童年都有一些相似性,在水位上涨之前,一个叫做颜义的90后也喜欢在长江边玩水。

今年29岁的颜义,是合作社最年轻的一员

颜义的老家就在秭归县,记忆中家里很早就开始种脐橙了,刚开始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父母带到自家地里,大人们干活,他就在一旁自己玩。

长大以后的颜义会和小伙伴互相邀约着,偷偷跑到山下的江边摸鱼,玩累了就顺手薅走旁边地里的夏橙。夏橙虽然有点酸,水分却非常足。

颜义对秭归的橙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,那既是父母养他长大、供他上学的经济来源,也是他从小到大都吃不腻的水果。

大学毕业后的他成了一名海员,吃遍了世界各地的橙子。

“那些橙子都像酸柚子一样”,颜义很认真地和我说。

刚成为海员的时候,一切都新鲜、刺激。大海的颜色随着天气和时间不断变换。一只被他们叫作小白的海鸥跟着他们一直从印尼飞到了菲律宾;马尔马拉海旁的世外小镇;在波斯湾口抛锚时,他一晚上钓了40斤鱼……

他的护照和船员证上盖满了其他国家的签证,“去的地方多了,也就不稀奇了。”颜义告诉我,比起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,每次回到秭归后看到的变化更能让他感到惊喜。

他说这些地方的橙子都不如秭归

在秭归还没有大规模种橙树的年月,秋收之后地里一片萧条,如今一年四季都能在秭归的盘山公路旁闻到漫山遍野的橙花香。

2019年,颜义回到故乡,开始研究起了秭归的脐橙产业。

他和几个同乡租地搞了一个合作社,大家一起研究橙子的种植技术、一起找渠道,统一管理、统一销售。在中国扶贫基金会善品公社的扶持下,合作社的种植技术越来越成熟,规模也越来越大。

合作社的社员会定期学习种植技术

合作社里分工明确、岗位齐全,一棵橙树从施肥、修枝,到包装、销售都有对应的社员负责,唯独没有专门背橙子的人,如今在地里穿行的依旧是当年的那波人。

颜义告诉我,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都出去了,有稳定工作以后就很少回秭归,就算回来也是家里另有安排,或是打算考公务员。

再不济也是去县城里打零工,没人愿意,也没人能继续背橙子了。

现在,55~65岁的大爷是背橙客里的中流砥柱

正在消失的背橙客

33岁的屈代长,在合作社里负责品控管理,每天至少要尝二十几个橙子。

等着橙子背下山的屈代长(右 )

9岁那年,为了帮家里还债,母亲专门为屈代长量身定做了一个小孩子用的“打杵子”,6分钱一块的砖头,500米的陡坡,以及廉价的冰棍是他关于暑假的记忆。

从小学开始,到高一上半学期辍学外出打工,屈代长拿下了学校所有田径项目的金牌。可是,背橙子要比在田径场上夺冠难得多。

“睡了以后到第二天中午都爬不起来”,屈代长说,他二十几岁那年帮岳父背过一次橙子,和一次能背个七八十公斤的背橙客相比,他最多只能背六十来公斤。

下山的时候腿在抖,脖子上明明没有东西,但就是感觉整个头都不能转动,肺里的空气像被橙子挤出来一样,每走一步都觉得快要窒息,跑两趟就受不了了,但他还是咬着牙背了五趟。

肩膀上的皮全给蹭掉了,带有淤血的“红印子”几天都消不了。

有的背橙客后劲处磨出了厚厚的茧

“除非缺钱到没有办法了,不然年轻人不可能背橙子的。”屈代长告诉我,背橙客中最小的那一位也年近40,其实从他这一代开始,也没多少人有体力干这样的活了。

“现在基本都是55~65岁的人在背,如果再过五年,这些人背不动的话……”屈代长沉默了片刻,“那橙子就难搞了。”

好在,如今秭归的大山里建起了专门运橙子的田间轨道车。待轨道铺遍群山,作为时代剪影的背橙客,或许就将从三峡边永远消失。

橙子运完后,这位大姐也乘着田间轨道车下山

我问蔡祖胜,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秭归不会再有人背橙子了,他说,“橙子是离不开人的,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,那其实是件好事。”

互联网电商的出现也改变了卖橙产业的生态。

2018年8月,阿里巴巴将秭归脐橙引入旗下盒马、淘宝、天猫等电商平台。是年,秭归县脐橙网销交易量近10万吨,以前要通过二道贩子层层中转才能走出大山的橙子,借由一根根小小的网线卖给千里之外的陌生人。而电商对于选品、品控等层面的要求反过来,也在刺激着当地种橙产业的进一步标准升级。

经过品种改良后的秭归脐橙

就在今年5月10日,支付宝芭芭农场上线了秭归脐橙专场活动,仅1天时间,就有100万斤秭归脐橙被抢购一空。预计到结束,活动期间秭归脐橙的总成交将超过1000万元。

背橙客一步一个脚印从山上背下来的橙子就地打包,被运往了全国各地,果农像照顾儿子一样照料的橙子成了吃货们争抢的“香饽饽”。

竹筐和“打杵子”换了一次又一次,蔡祖胜也从青年走到了老年,对他来说,无论是阿里巴巴还是支付宝,在他眼中只是帮他们卖橙子的,只不过不像从前的二道贩子那样会随便压价和变卦,就像他不会去想,长江上的渡轮最后会驶往哪个方向。

橙树第一次开花结果需要八年,之后每一年都能从橙树上摘下果子卖钱。在橙树自然死亡之后,总会有人在同一个地方种上新的树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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